Lily_saii

| 张文健 × 姜希宇 |

 

001.

 

姜希宇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力气。

就如同他一直都是一条线一般的生活，从未预料过会陷入这样难堪的僵局。

 

浓烟将他们逼到了这座大楼的地下。

隆隆的坍塌声袭击着这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脏。

身上是在砾石堆里摸爬打滚过的痕迹，甚至姜希宇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这路上的钢精水泥给刮得不成样子。

 

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十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在这逼仄的方寸之地来回徘徊，拥挤着不愿意散去。

姜希宇不知道这里的空气能供他们呼吸多久，他也没有想过今天之后，他是否还能站在阳光之下，再见母亲一面。

他沉默地，安静地，坐在地上。哪怕周围这密集的人群对患有自闭症的他带来的压力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

 

他的心中竟没有恐惧。

哪怕一丝一毫。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哪怕他的脸颊已经被浓烟熏黑，哪怕他的头发早在挣扎中与他的汗连粘在一起，一缕缕地贴在他的脸颊，哪怕他此刻嘴唇干裂到正一点点地渗出血珠。

他依旧没有丝毫畏惧。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是真的有天使的。

 

哪怕对方没有纯白的羽翼，没有光环，也没有那绝美的面容。

有的只是，被亚麻色的厚重布料紧紧裹住的，看起来笨重的身体。

有的只是，掩在防护镜后，严肃而沉重的面孔。

有的只是，压抑着过分激烈的喘息，早已体力透支，却依旧将自己的呼吸辅助器挂上一个伤患的后脑。

 

他甩开亮黄色的安全帽，短短的黑发紧紧地贴着脸颊，过多的出水量让他整个人像从池子里捞出来一样。

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鬓角、额头落下，甚至他的每一根发梢，都坠着重重的，浑浊的汗珠。

 

这是个年轻得过分的消防员。

他此刻正靠着墙壁，借着这片刻的停顿，挤出时间让自己疲惫的身体得到喘息。

在灰蒙蒙的空间中，他几乎要和角落的黑色融合到一起。

 

然而姜希宇却觉得，对方身上是鲜艳到刺眼的金色和红色。

这两种世上最鲜亮高贵的颜色，混合成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压倒了这栋大楼那威逼着他们生命的火苗。

也这样一路，烧进姜希宇的心里。

 

不过星星点点，就足以燎原。

更何况是这样大片的，热情到足以将人融化的，火焰。

 

嘈杂的人声被他的耳朵屏蔽在外。

他的耳朵选择性地只接收到这个男人干涩的，嘶哑的咳嗽。

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驱使着他走近那个年轻的消防员。

 

近距离看那张脸，哪怕只是借着烟囱顶端洒下的细碎的光线。

姜希宇还是屏住了呼吸。

 

他发现对方受了伤。

 

从耳后，大片大片黑红的颜色覆盖住了他小半张脸。

他的脸是这里所有人中最脏的。

干涸的血液混杂着新鲜的伤口，被汗水划出一道道浅红色的印迹。

 

男人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对，熠熠生辉的眼眸。

即便在黑暗中，也无法掩埋这对眼睛所带给人的震撼。

坚定的，顽强的，仿佛分分钟都会破土而出，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地长成参天大树。

 

那是一个消防员，深刻进骨髓里的信念。

在向这个世界叫嚣着。

 

叫嚣着永不放弃。

叫嚣着——做最顶天立地的男儿。

 

咧开嘴角的动作令对方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发出“嘶”的声响。

然而他却还是缓慢地，灿烂地，对着姜希宇毫不吝啬地，给出了他的笑脸。

 

姜希宇觉得自己的心里衍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不再是小时候被严厉对待时的畏缩和颤栗，也不是陷入人群中时如同爆炸一般的惶恐不安，更不是独自一个人时那种慢慢被孤寂渗透的空白。

对方似乎拿了一颗种子。在所有人都认为难以为之的情况下，仍旧坚持地前进着，并成功在他心口上将它种下。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炫目的，却不刺激的光芒。

 

这是生命的力量。

姜希宇看着那对似乎包含了世上所有光芒的眼睛，第一次用自己的胸腔感受到了，对于生命的渴望。

 

 

002.

 

这一处空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姜希宇听见其中一个消防员对着对讲机扯着嗓子大喊着。

他看见靠在墙角的那个人扶着墙面重新站了起来。

 

对方背着重重的工具，沉重得好像能够将人压垮，然而他的身形却站成了一棵松。

挺拔地挡在众人跟前。

 

烟囱看起来快塌了。

他们等不及了。

 

哭叫声交缠成一片。

 

姜希宇觉得这些人有些讨厌。

“不要吵了……”

 

细细的声音被淹没在喊叫声里，姜希宇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稀薄的空气让他的大脑有些混沌，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声音洪亮地喊了出来。

“不要再吵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过分的寂静让姜希宇的身体泛起细微的颤栗。

十多个人惶恐中夹杂着绝望、狰狞的眼神投到了他的身上。他几乎又要陷入是否做错事的纠结的死循环里。

 

——然而就在此时。

大片的冷色灯光洒在他们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朝那个年轻的消防员望去。

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扬着灿烂的笑脸，冲着上方探出的人影，比出了自己的大拇指。他们得救了！

欢呼声只维持了大约一秒，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继续开展着。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救出火场。

 

姜希宇呆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那名年轻的消防员带着轻松笑意地望向他，然后伸出手，结结实实地抱住他的腰，将绳索绑在他的腰上，再把他一把托起。

他到最后一刻还努力地侧着头看他。

 

男人的脸早就脏得有些看不清楚了。

除了那对亮得吓人的眼睛，灿烂到炫目的笑容，唯一清晰可见的，也仅剩那脸颊上深刻的酒窝。

姜希宇伸手在空气中虚抓了一下，却因为距离太远而没能抓住对方的手。

 

男人好像看懂了他的意思似的冲他挥了挥手，“我马上就来！”

 

姜希宇被一名消防员扯着出了烟囱，连抱带拖地从消防梯上下来。他还来得及站稳，就被胡钟秀颤抖着搂进怀里。

他挣扎着从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中扭过头去，看到那落在最后的年轻消防员被他的队友拖下消防梯。

对方甚至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有一边的手不自然的下垂着。

 

但就在方才，男人还用那双手，有力地、坚定地，托着他向上。

 

他看见对方毫无形象地靠坐在消防车边上。拉开的厚厚的防护服后，白色的T恤上，领口处是蜿蜒的暗红色，那是从他后耳那狰狞的伤口所流下去的。

他看见男人对着队友轻轻地摇着头，拒绝来到他身边的担架，朝旁边那在火灾中双脚受伤的女孩方向指了指。好像还说了句什么话，但隔得太远，姜希宇听不清。

他只看到那人温暖到不可思议的笑脸。

 

姜希宇挣了挣身体，如水的目光落在他睿智的女强人母亲的身上。

“希宇……想要去那边。”

 

胡钟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又很快地收回视线，仿佛理解了什么一般，试探着问：“是他救了你？”

姜希宇点了点头，“受伤了。”

语气轻轻的，像只刚出生不久，犯了错，怕被主人丢出小窝的奶猫。

 

胡钟秀忽然就涌起了一股极其浓厚的欣慰感，她颤抖着抓着姜希宇的手，避开那些细碎的伤口，带着他朝那兀自闭目养神的男人走去。

哪怕被伤痛侵蚀着，男人依旧很警觉。他们只不过靠近了一点，对方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在阅人无数的胡钟秀看来，那是一对极具血性的眼睛。

眼白在浓烟下已经熏得泛满了血丝，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对眼睛里，却未曾有过痛苦和茫然。哪怕这一刻他只能蜷缩在这里，等待下一批救护车的到来。

他的心，也依旧一往无前。

 

胡钟秀看向姜希宇。

她第一次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到那样倔强、激烈的生命力。

 

姜希宇蹲下身，习惯性地蜷成一团，下巴抵在膝盖上。

单薄的衣服勾勒出他削瘦的身形。

 

然而让胡钟秀眼眶发涩的是，他的身形好像比以往多了些不一样的色彩。

就像一张白纸，突然出现一抹动人心魄的金色。

 

她意识到，可能眼前这个男人，会给姜希宇带来新生。

会带给她，一个全新的姜希宇。